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煢煢千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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煢煢千年

那一夜, 京城的所有百姓都目睹了城南的那場大火,火勢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 只燒了北平侯府一家,不過多時就被熄滅了。

府中仆役都及時逃出,沒有造成任何傷亡,對外也只稱是侍女不小心打翻了燭臺, 才走了火大火。

而唯有璉增自己和他的心腹知曉, 這場大火帶走了一個人。

有人傳言,明月公子於火中羽化飛升, 以明月清輝為引,回到了天宮。

璉增沈默註視著火海中的侯府, 臉上的表情平靜到死寂。唯有少部分的知情者, 惶恐不安地看著他們的主子,不知道這位一貫冷血的侯爺,會在明月公子走後,做出怎樣瘋狂的舉動。

然而, 璉增什麽都沒有做。

第二日, 他遣散家中仆役,入了京郊大覺寺,削發為僧。

從那日起,朝中多了一個和尚侯爺。

但璉增知道,他並不是誠心皈依,或許他在十七八歲時還保留了些許禪心,但他在十丈紅塵裏打了個滾, 又在屍山血海裏走了一遭,現在已無半分向佛之心。

白日上朝, 夜晚誦佛,聖上默許,也無人敢非議。

但還有讎仇未了結。

璉增後來在大覺寺中傳見了那個蜀地來的黑袍巫師。他本知此人絕非善類,放出去只會為禍蒼生,之前還有利用價值,各取所需,現在再想自己在他的慫恿下做的那些荒唐事,只覺得可笑至極。

更何況月兒走之前,囑咐自己務必殺了他。

於是那師爺,就成了大覺寺廂房旁冬青樹叢下的肥料,那冬青也在來年長得更旺了些。

這是他此生殺的最後一個人。

他身上甚至沒有沾到一滴血,但是鼻尖嗅到了熟悉的血腥氣,那氣味激得他喉嚨發癢。

處理完屍體之後,他回到禪房,竟鬼使神差般往自己的胳膊上割了一刀。他默默地看著殷紅的鮮血流出,似乎也共情了唐朗月當時看著自己血肉綻開的心情。

在那之後,他摒除了一切凡俗欲望,缊袍敝衣,簞食瓢飲,過著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。他走在喧鬧的市集上,所有人只當他是一個苦著臉的窮和尚,甚至地痞流氓對他指手畫腳吆五喝六,他只是斜睨一眼不惱怒,誰也無法想象他是素有修羅之名又身居高位的北平侯。

璉增這樣做,倒也不是覺得自己欠誰什麽,他生來就缺少了人應有的負罪感。

但唐朗月讓他贖罪,他也就照著做了。

整日打坐、冥想、念佛、誦經,說枯燥也不是,說清凈也不是,朝堂有勾心鬥角,大覺寺又有這樣多喧嚷的香客。

每個人都自認帶著一顆誠心來,誠心求自己的欲望。

他見失寵的婦人求子嗣,耄耋的老者求長生,窮者求富貴,弱者求力量,囹圄者求開脫,潦倒者求翻盤。

這是求不可得。

他又見穿金戴銀的老爺求人丁興旺,春風得意的狀元求步步高升,富貴者求長盛,掌權者求不衰。

這是求欲難平。

後來,璉增給那缸中養的蓮花開瓣,紅蓮娉婷而立,美得明艷。

他似有所悟,原來他看不上那些香客所求,是因為他們所求的,都是他唾手可得的。而他得不到的,便是真得不到了。

於是他秘密買了地契,散盡家財,給了有需要的人,也算修行。

他拜那三世佛,證前世,證今生,證來生。大雄寶殿內,香爐冥冥燃燒,青紫煙升起,他竟無法控制自己的視線轉向那一頭。

一滴淚愴然落下。

再也不會有人坐在香案上,聽他誦經,唯他一人可見。

在那一刻,肝腸寸斷,摧心剖肝,也不足以形容他此時的感受。

經年之久,那抹相思卻越發醇厚,他自虐一般的細細體會這令他痛徹心扉的情愫,不敢讓那張面容在腦海中被絲毫淡忘。

而在那漫長歲月中最難捱的,不是枯燥,而是寂寞。

直到這一刻,他才終於睜開了他那雙如籠中困獸般的猩紅雙眼。

他看向現在佛,釋尊結無畏印,垂目看世人,普度看眾生。

不知道他這樣的惡人,佛渡不渡。

恰逢此時,相國陸觀源起卦推演,算出天煞妖星降世,而那妖星所指,毫無意外就是璉增這個長居佛寺的異姓侯爺。聖上大驚失色,比起這個陪他一起打下江山的功臣,終究是身下的那張龍椅更重要。多年積怨,多年忌憚,一朝爆發,可謂山崩海傾,不到天翻地覆不算完。

與此同時,璉增早年劃積屍地,盜掘墳墓,行巫蠱之術的事情也被有心人抖摟出。樹倒獼猴散,與他有仇的沒仇的都不忘在此時參上他一本,什麽橫征暴斂,什麽殺人成性,什麽欺君罔上,陽德陰德都損了個夠,條條都是能置他於死地的重罪。

璉增對於自己的真真假假的罪狀,沒有一絲一毫的辯解,面縛輿櫬,原地伏法,得了個淩遲處死的下場。

釋迦牟尼割肉餵鷹,以身救蒼生,立地成佛。

唐朗月想讓他當個活佛,於是璉增這些年都修身養性,廣增法益,只可惜早年罪孽深重,不是那麽輕易就能還完的。於是他便與那諸天神佛賭一賭,自己任人宰割,以肉身還債,看他究竟在天平那頭壓上多少,才能立地成佛。

臨上刑場時,他只要求陸觀源親手收斂他的屍身,為他披上他那件黑色袈裟,除此之外,別無他求。

第一刀加在身上,他想,不過如此。

不知道多少刀之後,他因失血而出現幻覺,眼前出現了一道紅衣魅影,他用他那破碎的聲帶,艱難地喚了一聲。

“月兒……”

最後一刀落下,璉增心想,自己賭輸了。

整整三千刀,刀刀入骨,哽在喉頭,割在心頭。

終究是他對不起他。

當日行刑的劊子手借著酒膽向狐朋狗友吹噓,說那妖僧惡賊竟然還有一絲人性,有個相好的姑娘,名字裏有個“月”什麽的,行刑時還念著。但酒醒之後,劊子手感到一陣惡寒,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璉增死前那深淵般的雙眼,那雙眼睛自此成了他的心魔。沒過多久,他也放下屠刀,皈依佛門了。

此後不知多少年,昔日的鼎盛王朝沒落,新土掩蓋歷史的舊塵。

大道無情,日升月落,新舊更疊才是唯一的定數。

陸觀源當年的鎮壓太重也太毒,雖能使妖星永世不入輪回,卻養成了一個煞氣滔天的厲鬼。

化鬼的璉增遺失了大部分記憶,鬼的兇性和暴戾讓他沈溺於殺戮,更何況生前就是以軍功封王的殺神,沒有用多長時間,就成了一方鬼王。

當他恢覆了部分神志後,已經滄海變桑田。不知過了多少年月。

隨手抓來幾個孤魂來問,方才知道現在已經是民國。

他忘了自己姓甚名誰,忘了自己的生前記憶,不知自己為何會被困在這座古剎內,不知自己到底要做什麽。他看向禁錮了自己軀體的那口玄黑棺槨,總覺得自己遺落了一件極為重要的東西在裏面,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。

幾次差點被符咒弄得魂飛魄散後,他就失去了打開棺材的興趣。

直到一年,一幫土匪綁架了一對夫婦,逃到大覺寺內。被綁的男人是當地富戶家的少爺,妻子與他青梅竹馬,伉儷情深。那些匪徒窮兇極惡,不光劫財,還有劫色。男人為了保護妻子不受淩|辱,死在了土匪的槍口下。

璉增對於這場鬧劇並無興趣,反正進入大覺寺的所有人,一個不漏,都得死。

他能看到這些人肩上的魂火,看那脆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搖曳,在黑暗中瞇起雙眼。

然而下一秒,他意外地瞪大了雙眼。

女子的魂火熄滅,她一直倒在地上默不作聲,原來是在眾人都沒註意的時候,咬舌自盡了。她死時,手裏還緊緊攥著丈夫的一片衣角。

問世間情為何物,直教人生死相許。

璉增本以為自己死寂的心臟不會有絲毫波動,但他竟忍不住皺眉,五指用力,抓緊了自己的心口。

一種陌生的情感如潮水決堤,讓他的五臟六腑都開始絞痛。

他為此陷入瘋狂,虐殺了那群土匪,等他清醒時,整個大覺寺的影壁墻垣、石刻石碑、金身佛像,全都遭了殃。他又發瘋地攻擊棺槨,想要取出棺槨裏的東西。他能看到棺槨中隱藏的巨大執念,那執念太深也太重,濃郁到令他感到恐懼,又甘美到令他情願飛蛾撲火化為灰燼也要得到。

被符咒燒了個半死。

但也不是一無所獲。

他想起自己姓蘇,是個和尚,是個受了極刑的罪臣。

喜歡過一個人。

而那個人。喜歡穿青衫的溫潤公子。

從那天起,蘇三誕生了。

他喚醒了沈睡在地底的屍體,讓他們變成供自己驅使自己的爪牙,並詛咒了整座大覺寺。大覺寺裏的每個鬼魂,都要為自己生前的罪孽贖罪,而蘇三就是他們的判官。

璉增漸漸更願意以蘇三的身份行走,而不是璉增。

此後百年間,他一邊獵食,一邊尋找轉世之法。

他的力量越來越大,恢覆的記憶也越來越多,但由於失了人性,有一塊至關重要的記憶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。

又過了不知道多少年,他想起一件自己生前沒有做完的事。

他召來整座山繡工最好的女鬼精魅,無視她們慘然的神色和顫抖的雙腿,要她們教他……繡嫁衣。

說實話,在他撚起繡花針時,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。只覺得這件事一定要做,並且迫在眉睫。

或許是為了……

迎娶他的心上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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